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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蓑烟雨任平生(小说)黄寒凉

一蓑烟雨任平生(小说)黄寒凉

高考结束,我怀着对未来美好的憧憬,踌躇满志地回到家乡。

春风得意马蹄疾。1962年的夏天极像我的热情,腾腾地迸发热气,似乎一点就着。世上的一切都变得那么美好,就像细管子里的肥皂水,稍稍一吹,就一嘟噜一嘟噜地冒出一串串五光十色的泡泡。

紧张后的松弛、负重后的减压,冲刺后的休憩,这是最惬意的时光。

风轻云淡、绿荫掩映、花香弥漫,雀鸟啁啾,多好啊!

可是,等待是最漫长的折磨。

终于在八月的一个午后,我收到了倒霉的高考落榜通知书。这意味着,在这场皮鞋与草鞋的搏斗中,我告别了皮鞋的奢侈:这意味着,我虽然刻苦攻读,依然世袭讨厌而又无奈的祖业;这意味着贡院的茅厠已经没有我的粪(份)了。

我失落,我沮丧,我羞愧难当!但我只能接受这残酷的现实。

幸好,在这痛苦的日子里,我毫无选择地受聘于一所农业中学教师一职。从学生到老师的飞跃,从读马卡连柯《教育诗》到今天梦想成真,没花什么气力就顺理成章地天遂人愿,我太高兴了!

从此,我有了自己的一方讲台,传道、授业、解惑。“莫春者,春服既成,冠者五六人,童子六七人,浴乎沂,风乎舞雩,咏而归。”这是怎么样的境界啊!

然而,还没过上几天“解放区的天是晴朗的天”的生活,就出事了:这是一封电报惹的祸。

我的好朋友梁柏森在关溪医院工作,听说与院长相处不好,欲辞职回祁阳故里。他给我发了一份电报:“表哥欲从山海关到沈阳”,意即从关溪到祁阳。电报有点阴阳怪气的,但我理解他的苦衷,我懂!

后来才知道,当时,县公安局收到内部绝密,获悉有美蒋特务于1964年夏拟从武汉到宜章,与一个反革命集团的头目接头。这个头目是谁呢?会在宜章的什么地方呢?

梁的这份电报清楚表明:查梁柏森和黄涵文没有这样的表哥,于是我俩很快进入了怀疑圈;美蒋特务狡猾,也许有可能改变了接头地点。

公安连夜火速出击抓捕我们。

审讯的结果:一、梁柏森的妻兄参加了巴岭公社的一个反革命集团。他曾拉梁参加,遭到了梁的坚拒。二、同时,梁、黄曾研究并由梁执笔,意欲将“划小作业组(生产队)经营模式”取代大集体的管理,这实质是分田单干的修正主义路线。三、在黄涵文家,搜出黄与苏联姑娘格莉娜交往的大量信件、相片、苏联女明星照。怀疑黄涵文有通苏图谋,格莉娜是黄的恋人还是苏修间谍搞策反,还须进一步调查。

由此顺藤摸瓜,以范光汉为首反革命案告破。

1964年暑假全县教师学习班上,县公安局宣布案子的定性:以梁柏森为首的有黄涵文参与的这一案子,是一起修正主义反革命集团案。县委宣传部部长宣布对黄涵文的处分:“继续考验,开除回家”。这是典型的因言获罪!可是我只能默默地承受。

我恋爱三年,正在谈婚论嫁的恋人文莎莎,刚给她寄去昨晚写的一首:《诉 衷 情 . 记 梦》

山岚微雨早春天,

新柳舞翩跹。

雾中倩影安在?

拱桥畔, 竹林前。

裙影曳, 发飘然, 目流丸。

如花亲眷,梦醒莺啼,

觅迹如烟。

她却带着掩饰不了的冷漠,回复我的,只留下一句冰彻入骨的话:“请原谅我的背叛和选择,忘记我吧,别了……”就这样,她义无反顾地绝尘而去了!

落榜、丢职、失恋、失学、贫困,政治的压力、旁人的白眼、背后的流言、亲人的眼泪……多米诺骨牌效应出现了。

精神上的支柱已经摇摇欲坠,理想如肥皂泡般破灭,痛苦、绝望像一条藤蔓紧紧地缠绕着我,再也无法挣脱!

我痛不欲生……

我真想了结这痛苦的生命,一了百了……

冤屈、绝望、困惑、纠结、失落、无助、思索、彷徨、沉沦、挣扎、觉悟、奋起……

也许,人活着就是要经历磨难,要沐浴苦水,要尝尽酸辛,要忍受煎熬……

也许,人生总会有许多的希望和憧憬,也会有许多的失望和无奈,作为有志青年,怎能因磨难而怨天尤人,因挫折而自暴自弃,因逆境而裹足不前,因伤害而一蹶不振呢?活着,不就是一份责任,一份担当吗?苦过方知蜜甜,跌倒才知路险,痛过才懂志坚。勇敢地面对吧,不做懦夫,不留笑柄,不在跌倒的地方趴下!

痛苦孕育痛快,危机也许就是转机……

生活告诉我:参与者远比旁观者辛苦百倍。童年在农村经历的那种田园牧歌式的生活是甜美的童话,而真正作为职业农民,在烈日和暴雨下佝偻身子,与大自然抗争,为生存拼搏时,那种感受就没有了诗和远方的浪漫,没有了诗情画意的美感,尤其还处在饥肠辘辘的时候。

父亲说:“三天肩膀四天脚,五天腰背练才牢”。意思是过了这三五天的磨练,肩背和腰脚就再不痛了。我照着由轻而重,由少而多的原则,十天半月后,身上脱掉了一层皮,瘦了,黑了,有力了,精神了,父亲的话果然应验了!

体力劳动的陌生感和畏惧感少了,但自卑感和失落感却与日俱增。怎么摆脱这种负面情绪的困扰?读书,还是读书。沉浸书里,无疑是最好的解脱。我就在最悲惨、最无助、最绝望的时候,读书、用心用脑的读书是人走出苦海、脱离困境、活下去最重要的途径。

然而读书却苦于无书可读。我选择了借书,在文化稀缺的农村,找书谈何容易!到文化人的家里借阅。这虽然是不错的选择,但书不是随便可以借到手的,要有条件,有利益交换。我一介穷酸落难人,哪有这优渥的条件?买书,这可是花钱的主。如果能花小钱买到书就好了,我胡思乱想。

一声吆喝,果然带来了令人惊喜的机会。收破烂的摇着铃铛,喊着“烂铜烂铁、旧书废报、玻璃瓶子,牙膏皮子、鹅毛鸭毛,换糖换针换火柴哦!”我眼睛一亮,追上货郎,说明想买收到的旧书。货郎放下担子,让我挑选,我只用两分钱就买到了线装本的《古文观止》6—8卷的残本。经修补压平,很是不错。而后,只要有我需要的书,他就会向我来推销。这样我就买到了《随园诗话》《书目答问》《柳河东集》《饮冰室文集》等好书,虽然残缺不全,我却视为家珍,不随意示人。

有了书,我就可以每天规定功课阅读、朗读,并将名篇抄在纸上,贴在墙上,诵读涵咏,默记在心。由此,制定计划,确立目标,一卷在手,沉浸浓郁,含英咀华,诗词名篇,琅然于口,了然于心。

于是,忧解而愁散,充实而快乐。

我好幸运被群众的信任当选为生产队记工员。虽然每晚要呆在土烟草呛鼻、汗臭熏人的窄小的办公室两三个小时,但我喜欢。虽然每天要面对社员的质疑、责难甚至咒骂,我都要用微笑耐心解释、安抚、劝解,一反前任记工员的任性、暴怒、打骂,取得了良好的口碑。

由于我的“政绩”不错,不久,又提升为读报员,这可是个敏感的职位,我再三推阻,队长终于说了实话:

“支书说,我们看着你长大的,有什么不放心?大胆使用吧!”

一石激起千层浪。我常常背着修正主义反革命的沉重包袱,是大家不可信任的“败类”,是“五类份子”,是阶级敌人。没想到我在大队领导的心目中,仍然是可信任的、可依靠的力量。大队领导的关怀与信任,群众的支持与拥护,这是多么巨大的精神力量!

我激动得喉咙发哽,哭了!

高考落榜,我没哭;挨饥受饿,我没哭;失恋,我没哭;打成反革命,我没哭;回到农村干苦活累活,我也没哭;可这次我再也忍不住了,我放声哭了!

在场的百余社员的闲聊声倏然停了下来,一片寂静,只听着墙上挂钟“滴答滴答”的声响和我轻轻的抽泣。

稍后,不知是谁的哭声传染给了大家,全场顿时啜泣声一片,伴随对我的安慰和赞许……

压抑的心情被信任的目光驱散了,与贫下中农的感情贴近了,农业劳动也不再是痛苦和惩罚。劳动时的交流、往事的回忆,传奇的故事,插科打诨的调侃,老戏唱腔,还有些上不了台面的荤笑话,都成了艰苦劳作的消融剂,稀释了劳动的辛苦与疲劳。

队长也特关心照顾我,种西瓜、种棉花、种黄麻、育秧、治虫、嫁接、化肥使用、打谷机的操作、新品种推广这些技术活都放心交给我办。我会照着书本学习操作,虚心学习,不负众望,把事情努力做得更好。

一蓑烟雨任平生(小说)黄寒凉

农村的文化生活是多彩而又稀缺的。

说多彩是民间传统的文化遗产品种繁多:夜故事、舞龙灯、跑纸马、舞春牛、舞罗汉、踩高跷、皮影戏、木偶戏、耍猴戏、莲花落、还有唱大戏。唱大戏是舞台演出古装戏曲的总称,有祁剧、黄梅戏、花鼓戏、调班子等。

电影是大家最追捧的。如果哪里有电影放映,少则几里,多则几十里,乃至百多里,都风风火火地赶着去。这时,生产队会宣布提前收工,妇女更会提早回家做饭,儿童会老早搬凳子占位,没事的老人,太阳没下山就坐在位置上等着。看场电影就像过节,热闹、兴奋、开心极了,有的还会把亲戚接过来,显得格外隆重。就是老掉牙的“三战”《地道战》《地雷战》《南征北战》,还是八部样板戏,观众依然热情不减。

邻村有对60多岁的唐姓老夫妇,听说广东连州放映《卖花姑娘》,就带好被子、点心,乘坐拖拉机奔波百多里去看电影,一时传为佳话。

最亲切的演出就是大黄家俱乐部的节目。俱乐部的明星兼负责人叫黄丁三,是一个帅气十足又才华横溢的小青年。他能写会演,能拉会唱,吃得亏,打得堆,赢得贫下中农的喜爱和赞誉。

县里要会演了,黄丁三找到我,要我出山相助。我说要请示党支部。他说,这就是党支部的意见:先辞去记工员、读报员的职务,协助黄定三一同办好俱乐部。我又一次得到了信任和提升。

我在黄定三的陪同下被介绍给俱乐部的青年男女,赢得了大家热烈的掌声。从今以后,我每晚得教大家学习简谱,唱歌,还导演剧目,成了俱乐部不可或缺的一员。

接着,我和黄丁三创作了渔鼓群唱《模范烈属曾炎宋》。没有渔鼓自己做,没有衣服,在普通衣裤上,用白纸剪成传统的古装花边粘贴好,效果很鲜艳抢眼。最后,节目荣获全县文艺汇演第一名。

后来,在几届汇演中,我依然和黄丁三合作创作了《送种记》《牛倌和养猪迷》,都获得第一名的好成绩。作品还刊载在省、地的文艺杂志上。

俱乐部的能量可不小,村俱乐部之间乃至省际之间都有交流。

我们还办起了《宜章年关暴动展览》,得到了县政府部门的表彰。1971年,时任国防部副部长的萧克将军到大黄家视察时,县委书记黄孝健指着在场的我介绍:“这就是给首长办过展览的黄涵文老师,现在县进修学校任教。”

丰富多彩的精神生活并没有掩盖一贫如洗的物质匮乏。尤其结婚成家后,生儿育女、油盐柴米,养猪喂鸡,添衣置被,人情应酬、农具家俬……无不落在一个“钱”字上。

成家后,突出的问题就是住房。“富人靠读书,穷人靠养猪”,要养猪起码也得有个厂棚才行。于是我决定积累材料建房。资金呢,卖猪买木料,制定三年计划。

在年轻人的鼓动下,我为建房横下一条心:偷。饥寒起盗心嘛。年轻人告诉我,哪些生产队的山上有些杉树可以做瓦桁料。

我磨利砍柴刀准备上山,仿佛出征的战士,可是一到山边就胆怯了,有贼心没贼胆啊。一看天还没黑,医院在旁边,老同学黄广在医院工作,不妨去那儿坐坐。

想干的事终会有主意,不想干的活总会找到借口。最后在那坐了一阵,也许是天黑害怕,也许还有其它理由,没敢去。刀留在黄广房里,用报纸包好放在他装木炭的破箱子里。

老话说得好:“椽皮不牢连累瓦,弟不争气哥挨打。”

几天后,黄广被抓挂牌批斗,牌上写着“企图杀害贫下中农的反革命份子”。

“这是黄广用来杀贫下中农的刀!”带红袖章的造反派举着我砍柴的刀张杨着,煽动不明真相的群众。台下群情激愤,我的心在流血!

看着因我而受罪的黄广,我的心痛苦难忍!我如果上去主动承担责任,这反革命的身份可能会招来更大的不幸,因此,黄广也没有辩解,没有说出事情的真相,我又何必自找麻烦呢?于是,我忍了!

俗话说:“豆豉辣椒半年菜”。农家常备的菜,一般是霉豆腐、豆豉、辣椒、干菜。我的妻子自幼就是腌制干菜的好手。她霉制好一筐豆豉,已经香味浓郁了。

“还欠两毛钱就够买盐了!没有就去借,好吗?”妻交待我,急迫而柔婉。

我从没有向别人开口求借过,这是个多么难于启齿的事。正如妈妈说的:书读多了,脸皮薄了,金口难开了。

黄智是我的好朋友,在森工部门工作。他的妻子见我来串门,很热情,告诉我他丈夫明天回。我返回家后,妻子问我借到钱没,我愧对妻子,吱吱唔唔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。

妻子急了:“豆豉可不等人,明天再不放盐就全坏了!”

“黄智没在家,那我明天去借就是了。”

第二天妻子把家里安排整整有条,早早吃过晚饭,催促着我出了门。

黄智妻子见我又来了,有点奇怪,问:“你是不是找他有什么急事?他刚出去办点事,要个把小时才回。”

情急之下,我连连摇手:“没事没事。”就这样又白白错过了一次求借的机会,这次回家后妻子终于忍无可忍,暴跳如雷:“我怎么嫁了你这么个书呆子?你就是一根搅屎棍,闻(文)不得,武(舞)不得!连两毛钱都借不到手,我今后还能指望你什么?家里都要揭不开锅了,你还顾着你的臭面子,面子能当饭吃当钱花吗?”妻子一边哭一边数落着。其语伤情,其情可哀!

天不怕,地不怕,就怕女人连哭带骂。女人是记忆的天才,许多不经意说的话做的事,那些鸡零狗碎的细节,虽然远去,而她都记忆犹新。她就这样一口气数落着,有板有眼、有花有朵,有节有拍,轻重缓急,抑扬顿挫,让我记起了巴金的《王婆骂鸡》来。

我哑口无言,低头无语,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傻样,痴呆得像一座木雕。我深以为,百无一用是书生啊!

贫贱夫妻百事哀!

真是一文钱难倒英雄汉!

就这样,眼睁睁看着一大筐豆豉倒进了猪潲桶里。

农村的青黄不接是一年最难熬的时光。小麦、玉米、青豆、马铃薯有小面积种植,但顶不了几天就没了。红薯干打成粉,分别和着艾叶、苦菜、栀子花、杜鹃花等做成糍粑,是荒年时节的美食;蕨根粉伴在粥里,粘粘乎乎的,比照见影的稀饭是有天壤之别的;高粱粉木薯粉和新鲜的豌豆做成糍粑,是老天的眷顾;红薯干饭、牛皮菜蔸蔸饭、胡萝卜饭、白萝卜饭,白菜饭是徒有虚名的饭,其实里面很难找到几粒米的。

我曾在日记里写了一首《食蕨》:

雨润黄泥吐嫩苗,

贤妻摘蕨做佳肴。

新芽出掌如龙爪,

紫叶翻花似凤毛。

滑软汁甜凉拌炒,

晒干筋韧慢煎熬。

山珍海味知多少,

绿色天然此品高。

借粮是饥民的自救之路。国家这时有适量的反销退购粮救济,还会发放一些麦麸、榨油后留下的豆饼给大家充饥,虽然是温暖人心的举措,但还有一段缺粮的时日难熬,还得向亲戚朋友转借,才能度过荒年。

一场突如其来的文化大革命以其摧枯拉朽之势,迅猛地荡涤着社会的污泥浊水,势不可挡……

那些地、富、反、坏、右被直呼“五类分子”的阶级敌人队伍增加了一长串“24种人”,都要戴高帽,反手捆绑,挂牌游斗。我也在其列。我因言获罪,因真言戴帽,这种耻辱真让我“无颜见江东父老”!

不过,在本村还是比较平静的,只有传呼到公社才有陌生人(当然,也有我最宠爱的“三好学生”)对我捆绑吊打,拳脚相加。

关押在公社的10天里,我是属“政治犯”的范畴,是重犯。与公社书记,主任这些走资派一起关在这个不太宽敞的地方。

有天上午,窗外传来一阵争吵声:“喂,到别处去玩!这是关押政治犯的地方。”

“好的,毛主席教导我们,你不打,敌人就不会倒!”一个石子打在墙壁上。

这是我教过的调皮学生黄榜的声音。他曾在我批斗时护着我,帮我松绑,给我送饭、喂饭,接着叫了几声“黄老师”,我应了,正想说话,一阵雨点般的东西从窗子扔了进来。只见牢房里满地都是水果糖。几个学生在纠察队的呵斥声中一溜烟走了。

书记在分享水果糖时,不无感慨地说:“还是你们当臭老九的好!”我无语。

村围墙上用石灰水赫然写着“水利是农业的命脉”。从广播中得知:黄沙溪水库在大家的期盼中开工了。我报名申请参加水库的清基工作,俱乐部的青年见我去,也踊跃报了名,兴致勃勃要随同我一起去,村里组织了一支专业队,由外号叫“马龙”的副大队长带队进入大坝工地。

“马龙”是电影《回民支队》中作战勇猛的队长,因为没有文化,在一次讲话时,把锦旗上的“军民团结”中的“团结”两个字忘了,正在着急,一旁的领导以两手相握的手势提醒他,马龙顺口大声说道:“军民握手!”引起一片哗然。

黄队长也没有文化,有次批判邓拓、吴晗、廖沫沙反革命“三家村”时,把“邓拓、吴晗、廖沫沙”说成“秤砣、屋函(挂在大门上方的驱邪物)、庙菩萨”,当时在场的有点文化的干部以手示意他说错了,他却继续说道:“屋函、庙菩萨是迷信,是四旧要打倒,秤砣有的做了手脚,短斤少两,也要打倒!”从此以后,“马龙”队长就取代了他的名字。

工地上一片热火朝天的景象,打炮眼的、砸石头的、挖土的、挑土的、来回穿梭的几百民工,场面十分热烈。我天天抡着铁捶打炮眼,埋头苦干,到晚上两只胳膊酸痛难忍。可是一到大伙休息时间,俱乐部的小青年们就开心地拉二胡,唱歌,附近的群众都跑来围观,很受大家喜欢,也给工地上艰苦单调的生活增添了不少乐趣。

一天,县革委会杨副主任来工地视察工作,一眼就看到了戴着眼镜的我,他问身边的公社领导:“那戴眼镜的是谁?”

公社领导说不出个所以然,就把领队的“马龙”叫了过去。

回队后,“马龙”就找我:“老师,你明天回家去吧!”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。

“我干得好好的,不回!”旁边的青年起哄:“他回去,我们都走!”

“马龙”一下子急了,涨红了脸,无奈地喊道:

“我的老子哟,你明天回去吧,要不然我就要受处分了!”

他看着我一脸诧异的表情,干脆竹筒倒菜籽地道出了实情:“刚刚县革委会杨副主任把我叫去了,狠狠批评了我和公社的领导,说我们缺乏阶级斗争这根弦!说我们把反革命份子也弄了来,万一他把水库大坝给炸了,我们不是劳民伤财吗?”

一股酸楚的滋味涌上了心头:连修水库这样又脏又累,多少人不愿意干的活,都没有资格参加,我还能做什么?“反革命”这三个字就像一座大山,压得我透不过气,抬不起头,看不见路,让我卑微到了如此不堪重负的地步啊!我想不通这种人整人的所谓“阶级斗争”能走多远!

我强忍住内心的痛苦,不再作声,收拾好自己的东西,在伙伴们的挽留声中,默默地走了。

1968年冬,我又被公社纠察队押着,挑着破被烂衣和劳动工具,去了一个叫上章銮小学的地方劳改。那里有几百人,都是“五类分子” 和24种人,白天修渠道,晚上搞批斗。叫做:“晚上抓革命,白天促生产。哪个不老实,吊着挨皮鞭。”

不知是受了谁的恩宠,我被安置当炊事员。劳改是自带米和菜的,我只负责把这些人装好米和菜的钵子放在罾上,只要大火煮两个小时,饭就熟了。一天三餐,煮饭搞卫生。早餐,天没亮就得起床干活。我颤颤兢兢,如履薄冰,深怕生出意外。

在距厨房不远处,有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大娘,天天远远地看着我。我大胆地走上前,她用衣角抹了抹眼睛,打量着我,小小声地说:

“我们村好多人都在说,在我们这里支过农的黄老师也来修渠道了,我猜就是你。”

我笑着频频点头。

认识了老大娘,她就会隔三差五地过来,偷偷地送几个红薯、芋头,端碗新鲜蔬菜,看着我的豆䜴辣椒碗,连连叹气不已:“造孽啊,造孽!”事后,我就利用空闲时间,帮她担水,做点家务。他的儿子是村干部,是一个憨厚的年轻人,会做木桶,会编织竹器,心灵手巧,后来我们成了好朋友。

有次公社开批斗大会,要押着这群劳改犯去陪斗。老大娘听到消息后,马上拿了两块破棉絮过来,把我的膝盖包扎好,免得膝盖骨痛。回到住地,老大娘煮了一碗鸡蛋面过来为我压压惊,听说有人挨过打,还唏嘘不已。

中国人是最富创造力的民族,从周兴来俊臣五花八门的酷刑,到造反派的“坐飞机”,真是“推陈出新”。“坐飞机”就是反绑住双手,然后把绳子挂在屋梁上,每只脚还得吊上十多斤重的砖头,接着,就开始荡起秋千来,推过去,拉回来,反复至受刑的人尖叫而昏迷。然后,造反派愤怒地解下来,吼道:“你还给老子装死,我让你死得惨!”

几个月的劳改结束了,犹如一场恶梦。我担着老大娘的儿子给我做的木桶、竹器,还有老大娘摘的蔬菜,流着热泪,回到我日思夜想的家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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外面的世界很精彩,我真想去闯一闯。于是,与生产队签订了按时交纳副业款的合同,带着几个小青年走了。

我们此行是去广东乐昌大瑶山一带的丛山峻岭中,为乐昌造纸厂砍冬茅杆作造纸原料。

山高路陡,崖险涧深,雾岚升腾,迷迷朦朦。走了几里山路,汗水和着雾水,衣服都打湿了。在半山腰上云雾缭绕处,住着几户人家,土墙斑驳陆离,屋顶树皮茅草覆盖,绿树成荫,竹林环绕,流水潺潺,鸡鸣犬吠,好一处桃源仙境。

我们选在生产队长家旁边闲置的堆放柴草的厂棚里,经整理清扫,用竹子架设了简易的床铺,就算是安顿下来了。

每天天还未亮我们就轮流起床做饭,吃过早餐,腰间别上砍刀就上山,下午把砍好的冬茅杆挑到山下火车站货场卖掉,每天可以挣一块多钱,力气大的就能挣两块多,比起在家要划算得多了。

山上的冬茅杆漫山遍野,苇穗摇曳生姿,苇花飘飞,蔚为奇观。冬茅杆又粗又高,叶片锋利,一不小心就会在身上拉上几道长长的口子。几天下来,都伤痕累累了。尤其是冬茅杆长在崇山峻岭上,有悬崖峭壁,有石坑水洼,有荆棘蓬刺,有鬼头蜂巢,有毒蛇野猪,处处有危险潜伏着。

九月,山里人家黑得早,我们摸黑到山溪边,水很凉,洗过澡,洗完衣服,正在吃饭,队长的女儿阿秀就送过来一盘蔬菜,还冒着热气。我们受宠若惊,千恩万谢。

阿秀是一位漂亮、热情的姑娘,初中文化。一进门,她就帮我们清扫厂棚,寻找架设床铺的材料。青年人说说笑笑,很快就熟悉了。

晚上,没有灯光,黑乎乎的不习惯,于是就把俱乐部学的东西发挥作用了:唱歌、唱戏,开始小小声,怕打扰邻居,慢慢就疯唱起来,阿秀和村里的一帮年青人带来了煤油灯,也参与其中,一块乐着。

有了这帮小青年,日子过得滋润而又快乐。有吃不完的红薯、白薯、芋头;有美味的野兔、野猪、野鸡的美味肉食,有人为我们洗衣、补衣、做饭。

天涯若比邻啊。

平静的日子总是不知不觉地溜走了,正当我们与阿秀一群青年亲密相处的时候,晴天霹雳,陈队长说:“今天晚上全公社实行戒严,纠察队会上山搜查,你们还是避一避风头为好。”

于是,我们匆匆告别了阿秀一家,借着淡淡的月色,在阿秀和这群青年的引领下,选了一条小路下山去。

冬茅草在秋风中沙沙作响,月如钩,苇如手,脚步骤;人无声,心相印,泪先流。

“大家回去吧,”我哽咽着,“送君千里 终须一别!”那群山村伙伴们一直不离不弃地送我们。

只有行进的脚步声。

“记得回来看我们喔!”阿秀望着我们远去的背影,反复叮咛。

声音在秋风中渐渐远去。

依依惜别,如秋风吹散的苇花,在空中浮沉飘散,了无痕迹!

我独自在广东流浪,寻找赚钱机会。

为了生存,我花了十块钱托人买了一个证明身份的纸条,在韶关卖过柴,在砖瓦厂做过砖,还做过搬运的苦力,流浪到了广东乳源。

这天,天色已晚,我买了一斤粮票的馒头走进了一家旅舍。刚把肩上的黄挎包放在床上,对面床铺一个十三四岁的俊朗少年就主动跟我打招呼:“大哥,我叫陆雨,武汉人,请问大哥尊姓大名?”

我刚介绍完自己,陆雨就问:“你包里带的馒头,能给我吃两个吗?”莫非是属狗的,鼻子还真灵!他满眼乞求地看着我。我打开了挎包,放在陆雨旁边,豪气地说:“吃吧!”

陆雨毫不客气,立马抓了两个一边狼吞虎咽,一边告诉我:“已经两天没吃饭了。”

饭后,两人来到街上买了一大张白纸和两盒跌打丸。回到旅舍,陆雨让我把白纸裁成大小相等的小纸片,他则把跌打丸的蜡丸打开,掏出大药丸揉成豌豆大小的颗粒。每张白纸内包上两粒。

弄好已是太阳偏西,陆雨叮嘱我:“你就扮成我的师傅,只管坐在一旁收钱和发药,什么话也别说,免得露馅。”

“这药吃了没害吧?”我有些不放心地问。

“当然,大哥。”

“害人的事切不可做!穷,也要穷个志气。”我反复叮嘱。

陆雨连连点头。

我们来到稍宽阔的一方场地,我抱着装药的袋子一本正经地坐着。陆雨连翻了几个漂亮的跟斗,长拳一打,人群立刻就围拢了过来。

原来这陆雨可不简单,从小在武汉一家杂技团长大,三岁跟随父母学艺,四处演出,在江湖从不怯场。只因父母因出身问题被关押起来,他才逃难在外流浪。只见他身材单瘦,面容俊朗,皮肤白皙,举手投足,训练有素。他环顾四周,抱拳稚声道:

“各位父老乡亲,叔伯大婶,兄弟姐妹,今日我和师傅途经贵地,只因路费用完,特将一祖传秘方拿出造福乡亲。在座有没有腰酸背痛、关节肿胀的,我们的这个祖传秘方可以药到痛除,免费一试!”

话音刚落,就有一老太太拄着拐棍出来:“我是长年的老毛病了,脚风湿痛。”我们听不懂客家话,老人边说边比划着。

“好!”陆雨像是胸有成竹,他扶着老太太在一旁坐下,挽上她的裤脚,然后让她从小挎包里拿了一包药就水喝下去,再拿出另外一包自己放在嘴里嚼碎,又用水含在嘴里漱一漱,然后用力喷在老太太的膝盖上,再将一方手帕盖在她的膝盖上,对着膝盖运气,发功,不一会打开手巾,只见膝盖上冒出了一块浅青紫色的瘀块,“让大家看看。”陆雨让老太太站起来,试着走两步。老太太一走,面露喜色,用客家话说:

“好些,好些,没那么痛了!”

围观的群众一片喝彩!陆雨冲大家一抱拳:“每天吃一包,热敷一包,不管是风湿还是跌打肿痛,不出几天必定药到痛除。两毛钱一包,三毛钱两包,便宜又有效!”

围观的群众亲眼见证了它的神奇,深信不疑,纷纷掏钱买药。不一会就有了七八块钱的进帐。我高兴得手都有些发抖,陆雨瞅准机会俯身低声告诉我,该走了,然后又冲大家拱拱手:“今天的药已经没有了,大家明日再来。”随即拉着我一溜小跑回到了旅舍。

没想到陆雨小小年纪竟如此老练,我心生敬佩。他还了我本钱,又抽出两块钱交给我。“这算是你今天的劳酬。”

我对他刮目相看,短短十来分钟的时间就能赚到好几块钱,自己在山上苦干一整天才挣一块多钱,这个营生又轻松又挣钱,上哪找那么好的事?

机缘巧合!

从此,我跟着小陆雨开始了另一种完全不一样的谋生方式。从广东乳源、始兴、翁源、南雄,一路走过不易惹人注目的偏远小县镇。

走南闯北地混了几个月,转眼又到了隆冬,我身上攒下了百十来块钱。陆雨身上也有了回家的费用,于是两人相约挥泪告辞。

恋恋不舍地送走了陆雨,我开始到处找活干,背水泥,挑红砖,每天累得腰酸背痛。

年前,我回家了。年后,我就跟随牛哥的建筑队去做小工。小工就是杂工,筛沙、拌灰、挑沙浆、担红砖、抬预制板,工地上哪里需要哪里去。尤其抬几百斤重的预制板,农村建筑队的设施简陋,脚手架就是竹子绑起来的,不稳。负荷太重,有点颤动,就像杂戏演员踩钢丝。

我们住在油毛毡盖的工棚里,闷热,蚊叮虫咬,吃的是几个月不变的豆䜴辣椒,工时一般都超过10个小时,生活十分艰苦。

俗话说,“良田百亩,不如薄技在身”。牛哥安排我跟随油漆工秦师傅学艺。秦师傅已年过半百,黑而瘦。按规,学艺要为师傅尽三个月的义务,才能教熬油配料。

作为徒弟,每天要干16个小时的活,筛石灰、碾密陀僧、碾山岗石、批灰、打沙纸、刷油漆,灰尘多,这些都是有毒作业。尤其是高层作业油漆封檐板,踩着一根晃悠晃悠的竹横杆,一手提着油漆桶,一手扶着檐板,的确有些后怕。

熬油是用桐油加温,分成底油和面油。底油是和着石膏或石灰拌和成糊状腻子,用牛角薄片抹平在木器上,叫批灰。面油又叫光油,拌和颜料、增塑剂制成调和漆。这两种油的熬制温度不同,放入的催化剂品类也不同。温度靠经验把握住,火候不到或火候过头熬的都是废料。

熬油是师傅不让看的,我偷偷地摸索,试验,也读了一些关于《涂料工业》方面的书,打破了油漆的神秘感,同时,在学会传统的熬油配料法外,还学会了国漆和喷漆的技术。

这样,我做了五年油漆工,后来,在省里一群下放干部的举荐下,我又当上了民办教师。

春雷一声震天响。1979年,我的“反革命问题”案彻底平反了!

此刻,回首往事,戏占一律以记之:

莫怨天公理太偏,炎凉世态总熬煎。

苦酸冻馁寻常味,吊打斗关若等闲。

十五年华荒谬过,三七惊梦付云烟。

一弯淡淡伤心月,终吐红霓初见圆。

2020年4月

作者简介:

黄寒凉,笔名涵文、村夫,大学文化。现年80岁,生于湖南郴州宜章。教书为业,读书为乐。相继在县一中、二中担任副校长、校长等职。在广东省佛山市顺德一中任校长顾问。系中国教育学会会员、中国教育学会教育实验研究会会员,郴州地区第二届中学语文研究会理事。1994年——2004年选为郴州市第一届第二届政协委员,出任宜章县第五届政协副主席。

一蓑烟雨任平生(小说)黄寒凉

近些年,先生出版“榕窗随笔”四卷:《漫话做人》《闲话人生》《趣话男女》《絮话教育》。“村夫断章”系列四卷:《村夫絮语》《村夫茶语》《村夫晨语》《村夫妙语》。“历史残卷”四卷:《警世随笔》五卷:第一卷《历史的警示》第二卷《国学的警悟》第三卷《国情的警醒》第四卷《盛世的警诫》第五卷《微篇断章撷趣》,还有《榕窗诗草》《涵文雨丝》《微型小说品读》上下册、《文言短章品读》《中华经典诵读文萃》等,共计600万字。作品广泛流行于网络,在东南亚等世界华人圈颇受赞誉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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